不南不北

快乐点,没有什么比明天更难过

俗流

        她喜欢吃橘子,讨厌苦瓜,讨厌芹菜,她觉得香蕉很腻,习惯把刀切蒜末时切到最细。

  她练钢琴,但不喜欢钢琴,是母亲逼她学的,希望她长大后优雅又美丽。

  她从小就是尖子生,从小就身体不好。

  我是她的青梅。

  她病了。

  这是个毫无波折的故事,没有情节,没有奇迹,没有出人意料。

  即使她向来痴恋奇迹。

  我们是一个泥潭里打滚的交情,父母是旧识,两位女士同时怀孕,约定好如果孩子是一男一女就订下娃娃亲。

  可惜是两个女孩。

  娃娃亲这件事是母亲后来与我讲的,我不以为意,这都是什么年代了,哪还有娃娃亲这样迂腐陈旧的说法。

  再说到她。

  小学时她隔三差五地生一场小病,初中时开始偶尔缺课,她虽然学习好,却也不是什么天才,于是成绩在一次次缺课中一落千丈。

  我帮她补笔记,我的字很潦草,但我愿意为了她写得工整一点,下课后再简略地誊写到我的书上。为了给她讲题,我开始聚精会神地听每一节课。

  她住院时白天看书,晚上等着我给她讲课,我好像突然就多出了一份使命,因为有人在等着我。

  其实最开始她也玩手机,青少年都喜欢这个。时间一长,手机也变得无聊了,手指在主屏幕上划来划去,不知道该点开哪个软件。

  于是她开始看书。

  什么书都看,很杂,世界名著,烂俗小说。我替她借书,从图书馆的“A”列借到了“K”列,一本一本的书挨着挨着地借,连书名都不需要看。她就用这些来打发时间。

  她缠着我给她画像。

  我哪里有空。

  我笑着回答她。

  她说她要自画像,我说自己给自己画的才叫自画像,你怎么连字面意思都理解不了了。

  她不管这些,她就要画像,我给她画,找不到笔,用炭笔起的草稿,断断续续地画,一天画一点。

  听说心愿满足不了,人是舍不得离开的。

  她还没那么脆弱,哪怕是玻璃,至少也是嵌着胶片那种。但我心里总有种强烈的不安,她好轻,一阵风虽然刮不跑,但躺在床上压出的痕迹越来越浅了。

  所幸我们都考上了高中,我考得还不错,她是擦着那所高中的录取线过的,成绩出来那天我抱着她,说我们还能在一起。

  高二那年她真正地,住院了。

  长期地,每日在消毒水的气味里麻痹嗅觉,在生与死的交界处不断目送他人来往。

  书已经借到“S”列了,我的画像还没画好,她从来不催促我,她要看她的莎士比亚。

  我从来不看莎士比亚,我不听太文艺的故事,我不听悲剧,不听诗里的爱,不听对人性残忍的剖析。

  “爱与炭相同。”她说。

  可她不也喜欢莎士比亚,我知道的。她小时候喜欢神话故事,长大后喜欢狗血小说,就连只有灰尘没有泥土的桥外栏长了棵树也要写进日记。

  她喜欢奇迹。

  她昔日的长发离开她了,她变得瘦骨嶙峋,变得可怖,青春的光彩从她的身上慢慢消逝。

  但我仍爱她,我仍怜惜她的昨日,我仍许愿她的明天。

  她第一次进手术室时在手术室外等待的只有我和她母亲。她的母亲被生活折磨的太久,原本的小康之家在一次次高昂的治疗费用打击之下变得负债累累。在女儿进手术室那一刻,这位母亲的脸上竟然显现出一丝释然与解脱。

  我们两人,一言不发。

  她安全地渡了一劫。

  我向学校递交了一份不上晚自习的申请,被驳回了。班主任劝我认真学习,高二很重要。

  我想,这句话我从三年级就开始听了。三年级很重要,四年级很重要……高二当然重要。

  但她更重要。

  万幸父母理解我,在我承诺成绩不下降之后允许我再次申请不上晚自习,这次学校准许了。

  我在各方的压力下力不从心,我们习惯互相寻找安慰。

 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,问我发生了什么事。

  我只是说一些学校的活动,并且我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。

  那比我呢?

  她问。

  她比你可爱多了。

  那个女孩是受着宠爱长大的,没有经历过多大的坎坷,因而眼底总是充满阳光,幼稚天真地信任着一切。

  她不一样,她太瘦了,她太苦了。

  我说,那个女孩子很可爱,我说,我参加了模联,我说,明天天气预报要下雨。

  她伸手,示意我别说了。

  你怎么哭了。

  我哭了吗?

  这样的生活太美好了,我怎么不能分给她一点。

  其实我的父母前几天吵了一架,楼下邻居家里发生了命案,电梯里的灯有点闪,市立图书馆早就迁址了,我每天要坐半小时地铁去给你借书。

  我本来想说我没哭的,但眼里进沙子这种借口太拙劣了,我只好说我疼哭了,因为痛经。

  这个借口明明也很拙劣。

  她告诉我她想种一棵树,就玫瑰好了,玫瑰好看。玫瑰长成树就不好看了,没有花的时候枝干丑的要死。她可以原谅这一点丑陋,她要玫瑰长成大树。

  长成大树有什么用呢?我问她。

  长成大树啊,可以在树底下看蚂蚁搬家,然后靠着树睡觉,再做个梦。

  我听出来她要讲淳于棼了。

  你要当太守吗?

  她笑了,摇摇头说我不当太守,我没那能耐,梦里也没有。

  我太了解她了,她读莎士比亚,我就算不读莎士比亚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,她的多愁与苦痛,都真真切切地映射在我身上。

  “我也想在我短暂的时间里梦见一生。”

  她想说这个。

 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,我想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,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,病床也许是上一个使用者的安息之处。

  我的灵魂比我大胆,我只敢想象,像电视剧里那样拔掉输液管再偷一辆轮椅带她出去疯狂,在无人的火车轨上狂欢到明日。

  我只敢想象。

  我是个懦夫,怕她在半路上与我永别,最终我独自一人推着她的尸体回到她痛恨的医院。

  第二次手术,第三次手术,第四次手术。

  我高三了,开学考试考完去医院。

  她死了。

  悄无声息地。

  ……

  我好害怕。

  我在怕什么。

  空气好疼。

  我好委屈。

  就像是我买不起的冰激凌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头柜,用装甜品的白色小碗装着。我只尝了一口,尝第二口时碗掉地上,摔碎了。

  我甚至过了好几秒才听见碗碎掉的声音。

  那幅画像还没画好,我是个伪劣画者,不照着人画不出来,哪怕有照片,角度不一样也不行,都劣质到这种地步了,怎么还要我给她画像。

  我翻了好久找到了那副画,炭笔的痕迹早就模糊掉了。

  早知道不找了。

  上个周我还握着她的手,趴在她病床上哭。说我舍不得你,你别离开我。

  太肉麻了,她受不了。

  我希望我是个男孩子,男孩子可以娶她,我们是有娃娃亲的,我们是可以从小说着“与子偕老”长大的。

  我什么也没做到,我没给她一直借到“Z”列的书,我没阻止我父母感情破裂,我没安慰她绝望的母亲,我没在楼下嘶声力竭地叫喊时报警,我没报修电梯的灯,我没和那个可爱的女孩成为朋友,我更,更没留住她。

  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  包括她痴恋的奇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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