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南不北

快乐点,没有什么比明天更难过

风华正茂

  她托着下巴,眯着眼睛,笑意从酒窝里溢出来。

  你十九岁,而我也才十九岁。

  她这样说。

  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些哲学问题,比如,为什么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,为什么要把地球自转的周期定为一年,为什么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就叫做十九岁。

  按照常理来说,我们的年龄是按照在这世上度过的年月来算的,但是,我身体上哪些部分有十九岁呢?我的头发剪了又长,长了又剪,指甲也是,身体里的细胞一个月就要代谢一次,一日三餐有的变成残渣,有的变成我身体里的一部分,每时每刻,我都在变得不像上一秒的自己。

  朋友,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吗?当我的全身都更换过以后,我还能算是我自己吗?

  好吧,看到这里,你也许觉得我是个没法子沟通的怪人,但请等一等,我又一些问题要问,你也许能够施舍几分钟为一个可怜人答疑解惑。

  事情不复杂,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我。

  她是我的半身,我们从胎儿时期就相依相偎(尽管当然的,我对此没有记忆),我见她就像照镜子。除了妈妈,没有人能分清我们,邻居阿姨见了我们从来不喊名字,只是会说,哎呀,姑娘们。

  和其他总想要寻求差异的双子不同,我们很享受我们的相似,一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我,就会变得安心起来。我从没想过和她分开,并且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的,我们太过习惯于成双成对地买东西,若东西只有一份,我们宁愿都不要。

  我以为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到七老八十直到我们走进坟墓。

  好吧,略微有一点偏题。我想想,我本来想说的是,你觉得什么才算十九岁,十九岁的人该做什么?

  我始终不赞同人们对年龄的判定方式,按照普遍的计算方式而言,同样是十九岁,有的人考了驾照浪迹天涯,有的人一边上学还要被管着不许吃零食。这差别太大了。

  我没有别的意思,我只是觉得也许可以创新一种方式,让十九岁的人都像十九岁,让所有十九岁的人都一样。

  至于为什么,哎,这不属于提问的范围。

  她说,你看我,我年轻漂亮又可爱,充满朝气和好奇心,憧憬着未知和未来。她看我一眼,有说,你别笑,你也会这样说的。

  我突然顿住了,像卡帧的动画,她察觉到我的凝滞,无奈地叹气,哎呀,神经不要这么脆弱。

  随即她把被子拉起来捂住脸,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:你答应我的事为什么做不到。她哪怕问再多次,我也不能实现我的诺言。她要哭了,明明刚才说过我脆弱。

  她开始明知故犯,她说,如果你和我一样,你也会这样选择。

  她真是太会戳人痛处。

 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,我说,如果你和我一样,你也会这么选择。

  最终是我勉强保持着笑容,告诉她今晚会给她带番茄蛋汤,她喜欢这个。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,显示出一些少女独有的羞涩感,轻轻地回答,那你去吧。

  如果我是造物主,那我一定公平地对待所有人。十九岁就都应该一边上大学一边感受青春打击,烦恼和希望一样多,等到一百岁都时候再一起死去。

  但十分可惜的是,我并非造物主,我甚至是个无神论者,对所有宗教保持尊重但不信任的态度。

  那为什么——我实在是不甘心——为什么自然不能让人类在一百岁当天统一死去。随着人类进化,科技发达,说不定会延长到两百岁。

  我又在说梦话了。你也许这样想。好吧,我的确被她搞得有点精神恍惚,逻辑颠倒。她以前是辩论队的,我也是。我们的思维过于相似,以至于谁也辩不过谁。当我们出现分歧时,这种情况就会使人格外痛苦。

  她又开始缠我,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人,到了一种怕人的地步。她又开始捡起说了无数遍的话:你明明答应过的。

  我答应过,当时她有些害怕,她小心翼翼地说,如果是真的,就不治了。

  她是那样地期盼我的回答,那样焦虑地等待着结果。现在焦虑的人变成了我,心脏里的水分快要被蒸发,我听见我自己的哀求,你不能,不能这样的任性……

  她说,为什么不可以?我年轻,可以追求一切合法合乎道德的自由与快乐。

  我受够了,我听见自己恶毒的声音,你的年轻和别人的年轻不一样,别人的年轻是……用不完的时间。

  如果人的年龄是按倒计时来计算,别人风华正茂时,她已垂垂暮已。

  她找不到说服我的方法,开始耍赖,抱着我不停道,你让我出去吧。

  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,要我下定决心加速另一个我的死亡。

  你只是加速了我的解脱。她说。

  关于十九岁的问题我大概是得不到解答了,现在我想问你,如果是你,你会怎样选择?过度救治一度成为道德与法律纠结的问题,这时候究竟是谁的意志更重要,能甚于生命?

  她的失望渐渐朝着绝望奔去,这情绪顺着丝线刺进我的身体里,心有灵犀绝不是个褒义词,它使我们平等地接受等量的痛苦。

  我拉开窗帘,今天是晴天,外面的阳光从窗子里斜斜地照进来,在细小的尘埃中得以分辨光线的走向。

  我把纸页递到她面前,这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决心,我感觉得到自己在颤抖,说,走吧。

  她愣了愣,重复了一遍,走吧。

  回到家还早,我们就像这一切发生之前的假期那样度过,看看电视,做饭,聊天。

  第二天我睁开眼,她正在收拾行李。见我醒了,她露出一抹微笑。

  我今天就启程了,去旅游,还没有想好到底要到哪里,第一站在西藏,以后就不一定了。不要给我打电话,我不想接。一周给你写一封信。

  她给我一个离别吻,补充道,如果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信,大概是我去了很远的地方,或者邮局把信弄丢了。

  也不要想我。

  我抓住她的手腕,她没有说什么,最后是我自己放开了。

  注意安全,我说。

  祭祀的传统从上古时期就存在了,这对于死人没意义,只是给活着的人一个慰藉。但若那人还活着,别人是否有个念想就不该是第一要务,他自身应该享有完全的自由。

  冷静,要冷静,我劝说自己。

  好吧,绕了这么大一圈,我想问的其实是,为什么她的十九岁不能和我的十九岁一样。

  明明她正值青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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