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南不北

快乐点,没有什么比明天更难过

逐日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昏沉的,铺满了雾霾的冬日,一个冷清的、寒风凛凛的地铁口,一个穿破布棉衣的流浪汉,和我。除此之外,空无一物。

  我不太爱这座新结识的城市,说实话,在这样乏味的冬日,我很难爱上什么东西。这里的一切都在涨价,鱼、肉,还有我那采光不怎么好的廉租房,除了我。我一直在降价。

  今年过年也不打算回家,家在哪里,我也很难记得清了,据说是不下雪的南方,虽说算不上四季如春,好歹没有冰天雪地。不像这座城市,即使下了雪,一眼望去白茫茫的雪托着灰色的天空,色调也还是暗暗的。

  回到那间廉租房的路上,我拐进了一家二手书店,无他,只是外面风太大,冻僵了脸。

  你看,纵然在不断降价,我还是爱惜自己。

  店主没有劝我买书,她坐在椅子上,一动不动,也许在思考,也许只是屋内的暖气催得人昏昏欲睡。她目光平和地看着我,像在看一只冬日落水的流浪猫。

  我装模作样地在这间卧室大小的门店里四处搜寻,如果她认为我只是个淘旧书的爱好者,也许我就能少些不必要的窘迫。

  “找什么?”她开口了,嗓音沙哑,磨砂一般。

  “《太阳照常升起》。”我说。

  她回答很慢,在那间隔的几秒内,空气都仿佛凝滞了。

  “这里不卖热门书。”

  “它只是不冷门。”我反驳道,又接着问,“那这里有什么?”

  “《在我们的时代里》。”

  “你说这里不卖热门书。”

  店主又盯着空气无视了我,回神说:“它只是不冷门。”

  我无言以对,离开时手上多了一本海明威的书。

  大概是天太冷的缘故,我总是想寻找一个避风处,一来二去成了这家店的常客。我很少买什么东西,也很少同店主交流,我进来看一会儿书,她发一会儿呆,并不赶我。

  我在窃自的观察中逐渐描出了一个店主的形象:寡言少语,又对周遭的事物维持着出乎寻常的包容性。我不太分得清她的包容是出自温和或者无谓,门前打架的小孩儿,冬天的寒风,常来避风却很少买书的我,似乎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。大约她于我而言是特别的,但我于她只是个平常过客。

  那天是小年夜,她还在店里,我也照常去。

  自从禁了烟花后过节清净了不少,两个没朋友的人凑在一起了,心里总对年节的热闹有一丝丝怀念,她难得主动跟我开口:“你不是本地人吧。”

  我点头:“你怎么看出来的。”

  这话太傻了,一出口我自己都能听见南腔北调混杂的口音。

  她学着我的口音,发音比我更加奇怪:“‘你怎么看出来的?’就像这样。”

  我再次感到了窘迫,接着话题说:“我是南方人。”

  “南方啊……”她一脸若有所思,“我没有去过。”

  我跟她讲南方的样子,都市,水乡,南方各地独特的文化给我的印象,我去过很多地方,每座城市都有它的特别。

  “我没有去过很多地方,”她说,“我没出过几次省,大部分时间都不离开市的。”

  她向前方遥遥一指,用一种奇异的、怀念的眼神盯着虚空处:“那边,是我的学校。小学、初中、高中都在一条街上。大学离这里也不远。

  “一条街上,医院,学校,都有。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可以到墓园。

  “然后一辈子就结束了。”

  她跟我说的很多话,她说,她年少时总想离开这里出去闯荡,梦想很大,每次又因为各种原因被留下来,时间久了,不甘慢慢被磨灭,想要远离的感情变成了眷念。

  “我就是这样,一步一步被这座城市驯化的。”

  她下了定论。

  我都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,只知道是南方的,从小就在飘荡飘荡飘荡,对她身处故乡的感受没法体会,以一种飘在空中的视角好奇地俯视着别人的经历。

  “那你还想离开吗?”

  她缓缓摇了摇头。

  紧接着我们又聊了些别的话题,生硬,慌乱,透着一丝尴尬——又或者尴尬的只有我自己。

  我去买了一点酒,度数不高,有点甜,两个人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,我被屋内的暖气蒸得难受,出门待了一会儿,哈一口气,白色的水汽就在我面前弥漫开。

  这就是北方的冬天。

  隐隐约约记得我的故乡,四季也很分明,但没有金秋——常绿的树木漫山,也没有冬雪。

  十二点的钟声很快就响了,万幸店主并没有逐客的意思,她甚至好心地告诉我,你可以趴在桌上睡一觉。

  其实相较好心更像反讽。

  可我还是没走,我那间廉租房,明明关了窗关了门,总是感觉哪里在呼呼地刮大风,我知道店主只是随口一说,也知道趴在桌上睡一晚上第二天得有多别扭,可我就是不想走。

  她有些意外,随即又释然了,给我拿了毯子,暖气开着,并不冷。

  小年过一周,我就预计离开了,去全新的或暌违之地,我总是要走的,我永远也无法想象自己在某个地方长留。

  收拾好不多的行李,没有人与我告别,在下一个城市我应该尝试去结交两个朋友的,我想。

  就是不知店主会不会疑惑常客今日不上门。

  我去了海南。

  候鸟是对的,冬天应该在南方过,越往南越好,即便海南的天气其实也有些凉了,还是有人穿着泳衣抱着泳圈去游泳。

 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和他人成为朋友,我从前几乎没有这样的经历。一个讨厌游客的本地人,据他说,游客带来非常多的收益和更多的麻烦;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,姑且叫他三四——以显他的朝三暮四和不三不四(以此类推,本地朋友叫一二,“凭什么要按他来推我的名字!”一二说。)——自称对我一见钟情,被拒绝后迅速改口说我们可以做朋友,并且勾搭上了新的目标。

  我们四个人——第四个是三四的新女友,围在沙滩上吃烧烤,多少有点意境在里面。

  一二一手翻烤串,一手拎啤酒,一边问我们:“欸,你们是为什么来海南啊?”

  三四女朋友组织了一下语言:“·这边漂亮啊……”

  三四一边吃烤串一边点头,被辣到流下眼泪。

  “你呢?”一二问。

  我盯着远方的落日走神,没太注意一二说的是什么。

  “追太阳来的吧……”

  一二笑了:“你夸父啊?”三四女友也笑了,只有外国友人本人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,但他也跟着笑。

  “真的,”我胡言乱语,“追半辈子了,女娲都夸我有耐心。”

  一群人又笑作一团,三四女友打了个酒嗝,眯着眼镜红着脸:“海风,真舒服啊。”

  一二放下烤串躺在沙滩上,举起酒瓶示意。

  是陆风。一二说。

  四个神经病吹风吹到半夜,各自回了家或酒店。

  第二天一二来敲门,我半天才去开,他说怕我酒精中毒,看我死了没。

  一二是个分享欲很旺盛的人,见我没死,开始和我讲他昨晚的梦。

  “太有趣了!”

  他说。

  他说,梦见三四扒开自己外国友人的皮,里面还有一层人皮,是个中国人。女友尖叫着说我和你练了这么久的中式英文?接着海鸥撞他俩房间的窗户,他们从窗户和一群鸟堆里跳下楼,本来是白天,跳下去就是晚上了,然后又和昨天晚上一样开始吹风吃烤串。

  “我看你才像酒精中毒,”我插话道,“我这就告诉三四。”

  “我还没说完呢,然后他们就在沙滩上,露天……”

  我踹了他一脚。

  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,三四这会儿也来敲门了,想想我们几个还真有点狐朋狗友的意思,一大早就聚在一起计划着出门玩儿去。

  三四搂着他的新新女友,和昨天那个不是同一个。

  “果然梦靠不住啊。”一二感慨。

  “什么梦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

  三四看向我,我摆手表示我也不知道,暗地里戳了下一二:“是因为你的梦太离谱了吧。”

  “谁还没做过几个离谱的梦了。”

  我就没有。我想。

  我和他们商量着,快点,出去玩儿,过两天我走了。

  三四露出惋惜的神色,劝我多玩儿几天。

  一二不满意,他觉得这是他一个本地人才应该说的台词。

  三四女友说,过两天她也走了,还要回去上班。三四这才恍然大悟,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也要上班。

  一二说,我虽然也要上班,但我可以翘。

  三四故作惊讶,说我以为你无业游民来着。

  “只是有千万家产等着我继承。”一二说。

  原来就我一个是真无业游民,我认识的人,两个不靠谱的人都有工作,一个不知真假的富二代,一个开二手书店。

  最后我们去了所有景点,本地人一二和我们一起花了冤枉钱,用自创的调调幽幽唱了一路“我真是一个傻x”。

  旅游真累,我想。每天回酒店沾床就睡,前不久才说我的梦都挺正常的,现在就越来越奇怪了。

  这次登机是三个人送我来了,一二,三四,和三四的前女友。

  来得太早,飞起起飞还有两小时,四个人排排坐,显得有点傻。

  三四用蹩脚的中文表达了他深刻的不舍,我说不舍不应该用深刻吧,他又问我应该用什么,我说我也不知道。

  我转头跟一二说,多谢你的荼毒,我也开始做奇怪的梦了。

  一二好奇道:“三四和他哪个女朋友?”

  “……”我无言以对。

  “重点是奇怪,不是三四。”

  三四看了过来。

  我梦见凛冽的大风,埋了一座城市的雪,我看见一只白猫掉水里了,大冬天的,然后我也跳进水里,把猫捞出来,特别冷。猫变成了一个女人,坐了两个小时公交车到墓园,又变成猫叼了朵花,我站在墓碑上(“真不礼貌。”一二说)拉小提琴,寒风嗖嗖的,头发都结冰了,猫也站在墓碑上,跳下去也变成了花。

  “也没有那么奇怪。”三四说。

  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。

  终于到我登机了,正式地告别,一二似有感慨:“你好自由,谁都拦不住你。”

  “常联系啊。”

  我想起来我忘了什么了,我还没有和她交换过名字。

  “也不一定,”我说,“如果她当时告诉我留在某个地方挺好的,我说不定就留下来了。”

  三四装模作样地“哇”了一声。

  我用很文艺很哀伤的表情装了一下,“她对我很特别,嗯,也许也没那么特别。”

  我挥手拉着行李箱转身,背后传来一二的声音,他模仿着《赌侠》的台词喊道:

  “你惨啦,你坠入爱河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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